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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年前陳文成陳屍於台大校園的「生前最後一天」,到底經歷了什麼?29日下午,國史館首度出版《陳文成案史料彙編》,收錄當年警總對陳文成近200頁的談話錄音帶譯文,雖然譯文並不完整,但從這份譯文已可見陳文成被帶走的12小時裡經歷了什麼。
新書發表會上,國史館館長陳儀深嘆這過程可謂「精神上的凌遲超越肉體」,台大歷史系教授周婉窈指出,當年負責偵訊的上校鄒小韓整個過程都讓陳文成知道「你是被無所不在的監控網監控」、就連與小學同學跟美國室友私下吃飯聊天的對話都能詳細掌握、步步進逼陳文成「認罪」。
只是台大歷史系教授陳翠蓮也說,她個人最感動的是在鄒小韓「給你機會要坦白」的威脅下,陳文成依然能堅決說出「我支持民主」、「我一直希望台灣進步」等語,甚至替美麗島事件受審者辯護,說他們不是「叛亂組織」,他不斷閃避警總問題、不牽扯任何人進來,也有不願屈服、說出自己政治信念的時刻──這份人生最後的筆錄不只呈現陳文成遭受的恐懼,也呈現其面對壓迫時不低頭的模樣。
「精神上的凌遲超過肉體」從筆錄簽名看見陳文成生前恐懼疲憊:母親的名字被寫錯,他卻還是簽了名
陳文成曾是台大一代菁英數學學者,生前畢業於台大數學系、任教於美國卡內基美隆大學,曾於1975年獲得美國密西根大學獎學金、1976年取得精算師資格、1978年以第一名成績取得密西根大學博士學位,卻因曾捐款給《美麗島雜誌》、長期支持台灣民主化運動於1981年7月2日遭約談,從早上9點一路被留滯到晚上9點、長達12小時,隔(3)日清晨即離奇陳屍於台大校園。
當年官方宣稱陳文成之死為「畏罪自殺」、引媒體瘋狂報導後又改口「意外死」,然而經美國具解剖經驗之學者魏契判斷為「謀殺」、家屬亦認定為官方謀殺,然而就今(2019)年底促轉會報告陳文成案最新進度,當年偵訊的錄音帶已經遺失,僅存譯文,但譯文並不完整。
儘管偵訊錄音帶譯文並不完整,就國史館出版新書《陳文成案史料彙編》收錄之近200頁偵訊對話,國史館館長陳儀深指出,這偵訊過程本身就是個「案外案」,是美麗島事件的一部份,「讀這筆錄好像陳文成一直被問、被抽絲剝繭一直問,這精神上的凌遲超過肉體……」
國史館修纂處協修蕭李居指出,從陳文成的筆錄,就可看見偵訊過程一些端倪。在一份筆錄上,雖然陳文成簽名了,筆錄寫的陳文成母親名字是「陳淑靜」,實際上陳文成的母親是「陳徐淑靜」──母親名字被寫錯卻還是簽了名,蕭李居推斷,可以想像當時陳文成心情是他緊張、他疲累,如果陳文成是在有自由意志下的情況去簽名卻沒看出這點,就表示他累了、他緊張了。
12小時「擠牙膏」式恐嚇訊問:告訴陳文成只有兩條路,一個是被捕判刑,一個是自首
究竟陳文成是受到怎樣的「精神凌遲」,才會在寫錯母親名字的筆錄上簽名?最可怕的或許就是陳文成進了警總,才知自己身邊一切都被掌握。
長期在海外從事民主運動的陳文成基金會董事張富美說,自己跟身邊幾個人其實當年跟陳文成不熟,但看到國史館出版的筆錄以後,有幾個人真的讓她嚇一跳──裡面不只問到林義雄、許信良等美麗島要角,竟連在美國參加「台灣文學研究會」、低調不已的王淑英都問了,「情治單位怎麼會問這麼細?王淑英之後都是在做婦女運動的人,我就覺得,很奇怪……」
情治單位對陳文成的一切瞭若指掌,陳儀深說,一開始偵訊的警備總部保安處第三組組長、官拜上校之鄒小韓是直問陳文成「你對《美麗島雜誌》看法如何」,陳回說「有訂閱支持」,鄒又逼問:「只有這樣嗎?」步步進逼下,陳文成才又供出自己有找人翻譯《美麗島》英文版、有寄美金支票予雜誌社成員施明德等。
「我像個溫度計一樣一直測你,試到一個溫度你就會講出來了……假如你跟美麗島無關,今天就不會請你來了。」在鄒小韓追問下,陳儀深說陳文成為了自保也會開始自保,說自己如果知道《美麗島》是叛亂組織就絕不會支持他們,但其中也會展開一些論辯,說自己認知的《美麗島》是主張「民主兩黨」不是「叛亂」、強調「我是關心台灣,但我不是要台獨」等。
「偵訊他的鄒小韓少校一開始就是裝的,要陳文成自己來交代、講清楚,過程中才會亮出警總已經掌握的證據,逼得陳文成不得不像擠牙膏一樣,被擠到哪就講一點……」台大歷史系教授周婉窈如此看待整個偵訊過程對話,問了3小時鄒小韓就不斷威脅陳文成「將來你一定會後悔」、「你要接受這機會老實說出來」,好像是在告訴陳文成只有兩條路,一個是被捕判刑、一個是自首。
「我們有很多『忠貞愛國』的留學生」警總關鍵亮牌:跟密友私下聚餐對話全被警總記下、回國也被通報行蹤
壓力更大的,或許是這對話過程鄒小韓讓陳文成知道:你是被無所不在的監控網監控。周婉窈提到,對話裡鄒小韓提出陳文成在台灣具體「宣揚台獨」的事證,宣揚台獨一事在現在看來或許沒什麼嚴重,但在1980年代可是很嚴重的,而這些「事證」竟包括陳文成跟兩位小學同學見面吃飯「宣揚台獨思想理念、討論台獨問題」的對話,還有跟牙醫蕭裕元、美國室友兄弟鄧維祥、鄧維禎一起吃飯的對話──這些全都是私密對話,洩露出去的,便是陳文成以為的摯友、從小到大認識的同學之一。
「他當然一開始都否認,但鄒小韓應該有給陳文成看事證,這錄音帶沒錄到、沒有文字,中間可能是給他看報告………」周婉窈說。
新書發表會另一位受邀學者、台大歷史系教授陳翠蓮看來,整個偵訊過程的狀況就是鄒小韓一直問、陳文成一直防禦跟閃躲,而鄒小韓一句「你在海外的狀況我們都知道」,就是中華民國政府也在海外、在美國佈建滿滿線民監控陳文成的鐵證。
「我們不可否認的,這裡面,我們有很多『忠貞愛國』的留學生。」檔案裡鄒小涵如此對陳文成說,台灣同鄉會成立情形、誰是台獨、各種情形狀況警總都很清楚了,就是因為有「忠貞愛國的留學生」幫忙,包括陳文成要回台灣這事都有留學生通風報信。
「陳文成回到台灣被嚴密監控,去演講、去吃飯、跟小學同學談了什麼很完整的都在譯文揭露出,在他談話接觸的人幾乎都有spy(間諜),他當年就是處在這樣的情況……」陳翠蓮也就這點強調轉型正義的下一步:「這表示很多核心問題是在海外監視網,到底是誰提供了訊息?追究海外留學監控的『黑手』,這是我們接下來要處理的問題……」
「你在海外這幾年,為台灣做了什麼?」陳文成面對壓力仍不屈回答:我一直希望台灣進步
在鄒小韓亮牌「親朋好友就是間諜」、同時威脅「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的情況下,陳文成確實有些許退讓,例如陳文成承認有跟同鄉親友談台獨問題,「我是錯誤,但我與他們談論台獨問題只是一時的意外」,對於《美麗島》雜誌社也說在美麗島事件爆發後就對雜誌社「沒興趣了」、「心灰意冷」──然而,看過檔案的陳儀深等人,也看到陳文成至死前都未屈服的一面。
「陳文成從頭到尾都沒承認自己是台獨,說『我記不清楚,我忘掉了』、『寫論文很忙忘掉了』之類的,他也基本避免具體回答相關的人事物,他始終沒有多招出什麼──只有警總知道的他不得不承認,但他沒有招出任何警總不知道的東西。」周婉窈說,陳翠蓮也看到:「他盡量閃避、不把別人牽扯進來……警總希望他把小學、高中、大學接觸的人都招出來,但他一直閃避,也有不願意屈服、說出自己政治信念的時刻。」
陳翠蓮說,她看錄音帶譯文滿感動的一點,是雖然鄒小韓一直逼問、一直說「給你機會,你要坦白」,但陳文成在很多時候都堅持他的政治信念,甚至還會跟特務有針鋒相對的部份。
「雖然他被強迫、要推說他不是『台獨』,但他一直強調他希望國家進行民主改革、要有兩黨政治……鄒小韓雖然一直說《美麗島》是叛亂組織,陳文成說他們希望成立『第二黨』;鄒小韓說他們不是要第二黨、是叛亂組織,陳文成回說那是法官的『判決』,鄒小韓又告訴他:這是『事實』,不是『判決』。」陳翠蓮又列舉一些對話:
「你作為國民黨員,盡了什麼義務?」「我支持民主。」
「姚嘉文寫的文章就是顛覆國家。」「在我看來不是。」
「你在海外這幾年,為台灣做了什麼?」「我一直希望台灣進步。」
拷問陳文成上校解嚴後火速避居美國,台大教授陳翠蓮批:國安局說檔案解密要50年後才能看,這是不是另一次的推託?
周婉窈指出,鄒小韓過程一口咬定陳文成是美麗島事件「元凶」、說沒有陳文成資助美麗島基金會就不會有後續,在夜間7點半到9點半這段訊問要陳文成評估自己交代了多少,陳文成老實地說「99.99%」,讓鄒小韓不斷逼問「最後一點還沒交代的是什麼」──就周婉窈的觀察,鄒小韓顯然很不滿意陳文成的說法,陳翠蓮也說警總過程裡一直抱怨陳文成「不誠實」,這些狀況都極可能關乎陳文成9點半以後的去向。
周婉窈說:「這整個看起來,最要注意的是9點半以後發生什麼事情……我個人看是覺得他沒被送回家,家人說陳文成是不管到哪裡、連打籃球都會打電話回去的,他已經被警總送到家門口又去找朋友鄧維祥,這很難理解。」
在這段「生前最後筆錄」到被發現陳屍於台大校園的一夜間,陳文成究竟還經歷了什麼?陳翠蓮指出,當年偵訊陳文成的上校鄒小韓係在1987年7月移民美國,這時間點其實很有意思:「台灣解嚴了,他很清楚他沒有辦法再待在台灣,之前的事情可能被翻出來──看到時間點我起雞皮疙瘩,這些加害者是非常有意識地離開這個地方!」
陳翠蓮說,1994年監察院重啟調查時想找出下落不明的檔案、想聯繫鄒小韓,外交部推託說「不知道」鄒的行蹤,一名《聯合報》記者卻能輕易地訪談到鄒小韓,這又是一個大問題:「你看,解嚴到1994年經過多少時間,我們行政系統如何推託抗拒,即使要檔案,也用這樣消極的方式去抵制!現在國安局也說檔案解密要50年後才能看,這是不是另一次的推託呢?」
陳文成「失蹤的一夜」至今真相未明、國安局也堅持要到檔案要滿50年(即2031)年才可公開,對此,陳翠蓮盼望民間可以形成壓力,讓公務系統以忠於職務的態度面對此案、而不是以掩護推託,周婉窈則說譯文提到的若干人如今還健在,當年整理錄音帶的人應該也是年輕基層、應該還在,或許可以請他們出來做見證。(相關報導:陳文成檔案》美國校長痛責蔣經國:凶手與政府有關,吾人不相信無法查出,是政府不願追查|更多文章)
關注陳文成案的人們仍在真相終有一日水落石出,只是在那之前,國史館出版的檔案也揭示了過去世人較為陌生的陳文成一面──陳文成不只是受害者,也能在面對心理壓力、得知身邊親友背叛時仍堅持不牽連任何一個人、堅持為自己的政治信念辯護。陳文成生前最後筆錄,也記下了他的不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