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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 : 他感

對於一位年輕的、進入小說奧祕森林的讀者,其實有一個你從字句、場景、人物內心、故事令你詫異或並不那麼大起伏,但細細如含羞草閉合的,隨文字描述本身的靈動,源源不絕進入你大腦中的「禮物」──一個只有從閱讀小說,且較長時光的閱讀許多本好小說家的小說,才可能無所預期,但層層累聚的,我覺得是更昂貴、更高級的心靈──便是「他感」。

這很像我們現在流行的,「如何餵養一部超強AI,讓它愈趨近『人類』這無法簡單劃出區隔輪廓線,那我們目前還遠遠將這種可能甩在身後」,你該餵養一隻AI,怎樣的「感情能力」?哪些記憶檔?哪些所謂「詩意」、「戲劇性」、喜怒哀樂在一個對象臉部、或一屋子人不同的變化表現、有怎樣的千變萬化?

「他感」,我最初從小說中,讀到小說家抽離的談這件事,是在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其中他像萬花筒寫輪眼,寫下登徒子托馬斯和許許多多不同女人上床,這造成那個我們年輕時讀了很容易便認其為「心疼的好女孩」,特麗莎,那個害羞、內向、靜美,第一次出現在托馬斯身邊,像從河流撈起的「籃中嬰孩」、脆弱、高燒、性愛高潮時像崩潰、打碎玻璃瓶那樣的哭叫。昆德拉在此寫了個讓年輕的我印象極深的詞:「抒情抽屜」。他說到,即使像托馬斯這樣的,我們現今社會視之為渣男的,閱女甚眾者,但卻在這樣「忠誠與背叛」永遠不成比例的、通俗愛情劇裡,他認真的分析,即使托馬斯這樣,日復一日給特麗莎帶來嫉妒的痛苦(她聞嗅著他從外面回來,頭髮、襯衫,就是有那些別的女人的氣味),但特麗莎自己卻不知道,她是唯一被浪子托馬斯珍藏在腦中「抒情抽屜」中,唯一的一個。昆德拉寫到「同情」──並不是我們最初對這個詞的固見:可憐、不忍悲憫──不是的,而是,因為妳是我深愛的那個人,所以妳內心全部的感覺,妳的痛苦、妳的童年創傷、妳對我的不忠所感到的錐心,或是妳對置身這個世界的那種一不小心就碎裂的「惘惘的威脅」,我全部能感受。同等程度的痛感。

這其實該說是「共情」。

你讀〈紅樓夢〉,讀到「黛玉葬花」:「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杯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死葬儂知是誰?」

你怎麼能不跟著啼泣、為已知的黛玉的命運而掩卷流淚。

或是你讀〈麥田捕手〉,一路跟著被退學的霍頓,一路流浪,愈見詐他媽資還揍他的皮條客,一路那黑人計程車司機、那些只想打聽他那個長春藤大學哥哥的笨馬子,最後是他那讓人心碎的,絕對有一顆黃金之心的,這世界唯一聽懂他那些憤世嫉俗的幹話的小妹妹……你怎麼能心底不柔軟,完全理解霍頓為何滿口髒話罵著這個偽善的世界。

年輕時讀D. M.湯瑪斯的〈白色旅店〉,那近乎大半本書,這個女人記敍下她所有不可思議的色情夢境(她正接受著佛洛伊德的治療),在火車車廂,在豪宅的宴會上,在戶外多人場景的野餐,最後夢境總是她和一位年輕英俊的軍官旁若無人的性交,但周遭發生了可怕的火災、人踩死人的悲劇。你隨著這些信件(或日記),好像進入這女人獨一無二的內在歇斯底里的夢谷。但小說最後,不是猶太人的她,卻因為要保護著她的丈夫和前妻的猶大小男孩,她如夢遊般排在一列完全悲慘失去人群的,許多人她都認識,她們那一街區的猶太人鄰居們,他們全赤身裸體,看見彼此的乳房、老人的陽具、身上東西早被拿槍押著的士兵剝去,隊伍的盡頭是一面牆,牆的那面是一片山谷,這邊溫順排隊的,聽見牆那頭不時傳來噠噠噠一陣的槍聲。但他們無人反抗、順成的走到那面牆。這些被射殺的死者,上萬人滾下山坡,納粹士兵還會走下來,看見沒死而微弱喘氣的,用刺刀溫柔的戳進身體,完成任務。

然後這一帶山谷,幾十年過去,被大型建商填土、灌上水泥護牆,蓋起一座觀光大飯店。隱喻是,被遺忘的數萬、數百萬猶太人死者,其實在那其中,一個獨立的女人,她就像白色旅館裡的一個房間,有她心靈故事中細微的愛欲、情感的變化,身為第一女高音猝死而成為頂替者的,如夢幻的榮光。

這都是透過小說,而形成的「共情」。

因為年輕時讀過張愛玲的〈桂花蒸阿小悲秋〉,所以我在黃昏巷口,往停在路邊大怪獸垃圾車的後腹攪拌機,扔垃圾袋進去,便對擠在身旁,同樣往那裡頭扔垃圾的那些印尼、菲律賓小姑娘,多了一些溫柔和理解。因為讀過畢飛宇的〈推拿〉,我走進盲人按摩店,那挨坐在沙發,眼珠發白的盲按摩師們,14號29號55號57號,對我而言,就不僅僅是一些,我或許原本以為就是一個個仰著頭,用側一邊的耳朵,聽你說話的盲人。他感之心,可能你在一個包廂的飯局內,便像音義、定位雷達,在眾人七嘴八舌、杯觥交錯間,就觀察出,座中某個女孩,是偷偷喜歡另一個男子的,或某個年紀較長的男子,是對座中另個坐他太太旁邊的女人,是有負愧的,或你在咖啡屋獨坐,隔壁桌三個說不出來皆被生命的什麼傷害過的老頭,你想起保羅‧奧斯特〈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

這是我年紀愈大、愈遺憾後悔,自己一路來的小說速度,像吞食人物或故事的怪獸,將那麼多好材料,應該舒緩像用鋼琴完整替他們彈奏一曲全然包覆他們一個人的奏鳴曲。但我都將全部的人亂針刺繡織進一張大毯子了。這裡或許是「共情」之後,一個小說家(同樣以自己的身體作為一演奏樂器),怎樣完整,腦中全部琴弦共振,要將一個人物,一縷一縷耐煩的彈奏出來。譬如王安憶後來的小說〈考工記〉,裡頭的幾個人物,經歷過文革,但都像柏油地上積水倒映的車燈電光,原本的心氣,也已足夠的世故、謹慎,但還是在個人扛不住的歷史暴力、人世那個艱難過後,並沒有更劇烈的鑼破、鼓摔、鋼琴被斧頭劈開,仍舊是文靜、細聲細氣的,但把人經歷過某種髒污湍溝、差點淹死,劫後餘生,眼睛眨吧互望,那寫的多麼好!

年輕時,難免有一種「二十世紀現代小說」的極限運動想望,確實從杜斯妥也夫斯基,從福克納那裡得來的,並不是「人」,而是一種遠超你生命經驗的劇烈人類存在狀態的扭動,包括若是讀了大江健三郎的小說,甚至馬奎斯的小說、卡夫卡的小說,或葛拉斯、魯西迪,這些在小說曠野以巨人之姿奔跑的小說家,其實你(如果虔誠想走這條路)內化在自己靈魂裡面長出一個較真實的歷史處境,規格比你能做到大許多的想像。你聽來的故事,像拾穗撿來那麼小小的,規模並不大的人心的受創,怪異的身世,所謂變態與瘋狂、你一定要在你自己的「粒子加速器」,將他們沖激到發出光爆,或掉進某種可以和前面所說的二十世紀小說巨人比肩的「巨幅油畫」。當然這其間(一定以十年、二十年計算),頗像芝諾的「阿其里斯追龜悖論」,你自己的青春、身體、燃燒的生命燭芯,其實是和一個一個你筆下的人物摔跤,你大力踩過他們,有時回過頭來看,斑斑血跡,你把那些奇異生命史的人物,踩扁在你的小說之途,像死去的青蛙。

有一種說法,小說家很像一賣氣球的小販,掛在他腳踏車手把上那許多顆飄浮的小丑氣球、老頭子氣球、張愛玲式側臉托腮的女子的氣球、孟克的吶喊氣球、瑪麗蓮夢露氣球、小鎮小混混少年的氣球……其實每一顆氣球,都是這個小說家,癟紅了臉吹氣,把自己的生命力灌進去,才浮起一個一個人臉氣球。

所以啊,過了一個年紀以後,別再妄念那些比較,什麼「莎士比亞一生創造出上百個完全不同的人物」、「卡夫卡一生,可能就只寫一個人物」、馬奎斯呢?昆德拉呢?更恐怖的,波拉尼奧呢?你何其有幸,在小小的地方,遇見一些混在像整條魚市場各水盆的魚群裡,單獨裊裊走到你面前,揭開一段故事的人,你又何其有幸,在其它人對他人的想像,只停留在武俠小說、漫畫、韓劇的敷衍支架時,你曾細細的讀過川端的〈雪國〉,或莒哈絲的〈情人〉,或張愛玲的小說、契柯夫的小說、雷蒙‧卡佛的小說,孟若的小說,你在真實中遭遇或錯過的人,辯證著某種「如果這是哪位偉大小說家,他如何攤開這個人心之膜的波浪形態?他會在哪留下空隙,而在哪個部份的支架狠心的燒斷?」這時,那個「共情」,可能比這故事的主人,或曾愛過她、拋棄過她的哪個你不認識的人,你幾乎是吃下她(那濃稠的感覺時光),變成一部分的你自己。這因此必須在你內在,辨證著,如何同步於這個人物的自尊、謊言、對世界的憎物、對創傷的不斷回望,或是她原本還是個完整之膜的時光、她的小小的快樂、她對傷害她的人世的原諒……等等。

原文出處 駱以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