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因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媽媽說我是假的〉爭議,引發各方討論。我無意在跨界議題上做文章,小說的跨域,散文的跨域,兩者前沿的交錯與重疊,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一篇作品是散文或小說,很難有絕對的定義,但閱聽人容易傾向將一般散文裡的我視為是作者本人,小說不論用第一、第二、第三人稱甚或全知觀點,比較不會被視為是作者本人。
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屬散文體自傳,但一般卻視為小說,讀者在閱讀時並不會產生錯亂。這次引發爭議之作品〈媽媽說我是假的〉,卻容易讓閱聽人誤以為文中的我是作者本人,我認為這是一種作假,作者可以用另外的方式,譬如一開始就說明這是朋友的故事,引發的爭議可能會少一些。但如果這樣一來,這篇散文的力道將減弱許多,是否得獎,殊未可必。
作者並非新手,當然了解這一點。如果不是為了參加文學獎,是否會寫這篇作品。爭議點不在於散文或小說,以及過度推論以後寫任何非自己的故事都要簽同意書,而是作者一開始就作假,有意引導評審誤認文中的我是作者本人,以獲取文學獎的聲名和豐厚獎金。而在引發爭議之後,閱聽人已經知道作者並非文中的我,於是造成我不是我的我,閱讀時產生的力度當然有別,此時去責怪評審眼光,是有失公允的,評審是在未劇透下看電影,閱聽人是倒著看電影。蓋因閱聽人已經知道的事,評審在評審時並不知情。我仍要盛贊陳雨航兄在決審會議上的眼光和堅持,這是一位見識廣博,經驗豐富的文字工作者,展現出來的風範與堅持。
顏擇雅在臉書貼文指出:英美出版社都很怕踩到fake memoir (偽造回憶錄) 的雷。這類書寫通常是創傷書寫,挑起閱讀慾望的最大賣點是當事人現身說法。因此一旦被揭露其中情節是虛構,出版社往往必須把書全面回收,曾經成為歐普拉薦書而大賣的 A Million Little Pieces 是最知名例子。作者必須吐出高額預付,因為一開始就是欺騙。
臺灣亦發生過類似的例子,《灣生回家》據稱為導演黃銘正於二○一三年進行田野調查,二○一四年電影上映,引發灣生議題,轟動一時;同時出資方陳宣儒 (筆名田中實加) 出版同名書籍《灣生回家》。其後證明陳宣儒並非灣生,故而是一開始就造假,因而引發退書潮。類似例子還有二○二○年條子鴿 《你所說的都將成為呈堂證供》,作者酈姓退休員警的虛構書寫,引發新聞事件,出版社銷毀庫存之書,並終止與作者之合作。
虛構的散文和類小說,於散文獎中斬獲獎項非自今日始,而是一九九○年代的時報文學獎。已成名的小說作者用小說體參加散文獎,獲得首獎,這類爭議三十年前即曾吵過一輪,且以同類手法者非止一人。恕我在這裡不詳述其故事,知道的就知道,不知情者我亦無須在這裡炒冷飯。
獲文學獎的散文作品有固定模式,最近二十年的基本要素約略是親情、性別、弱勢、創傷和多元;於是散文獎出現最多的是爺爺、奶奶 (最政治正確的是阿公、阿嬤),爸爸 (阿爸)、媽媽 (阿姆)、舅舅、叔伯、阿妗、姑姑、阿姨、兄弟、姊妹,而且書寫之內容處身弱勢族群;於是有作者假造了二十幾種不同職業的爸爸,得了幾十個文學獎。看似彷彿收穫豐盛,實則斷送自己的寫作未來,試想當這些得獎作品結集成書時,閱聽人埋不埋單?
想到作者有二十幾個爸爸,和某政治人物提到阿公在二八八事件中,先後不一的說法有何不同呢?如果你不相信某人阿公在二八八事件中不同遭遇之說法,你如何相信有二十幾個爸爸的作者,蓋其為造假則一。另一位作者則虛構了多位舅舅和叔叔,同樣是文學獎獵人。也許這些作者可以成為文學獎職業獵人,反正獎金先入袋再說,至於要不要成為所謂作家,就顧不得那麼多了。同樣的,這次引發爭議的作者,如果其作品都採用類似手法書寫,結集成書時作者難免成為我不是我的我,閱聽人將如何看待?嚴復《救亡決論》云:「華風之弊,八字盡之;始於作偽,終於無恥。」為了文學獎的聲名,為了豐厚的獎金作偽,作者如何面對自己未來的寫作。
親情、性別、弱勢、創傷和多元,成為臺灣近年散文書寫的政治正確,於是我們發現近二十年來的得獎作品反而單一化,為了政治正確和所謂多元,散文書寫像穿制服一般,欲成就多元,反成一元化 (這次的得獎作品剛好符合這些元素),即時文的單一化,於是親情、性別、弱勢、創傷和多元構成散文書寫的基本要素 (或者說得獎散文的基本要素),有類時文。時文者流行之文體也,明清時期稱八股文曰時文,今日臺灣之得獎散文亦時文之流亞也。散文獎作品流為時文,孰令致之,各文學獎評審當然有責任,一篇篇的得獎作品,讓這類政治正確的時文泛濫成災。我偶爾亦擔任文學獎評審,屬共犯結構之一分子,無法置身事外。
非止散文獎作品如此,高呼要讓高牆倒下的阿桐伯,以第一人稱我為主述,書的內容超過百分之九十是虛構,許多中學老師卻列為學生閱讀書單,從北到南,從西到東皆然,思之不免憮然。
陳寅恪在討論學術研究時提到俗諦和預流,俗諦者當代學術之趨勢也,做當代流行的論題 (譬如今日顯學之 AI),當然比較容易有研究成果、獲取利益和各種學術獎勵 (諸如台灣每年的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學術界名之曰作文比賽者),接業界的各種案子。預流則是開啟具創新之學術研究,非止艱難且長路漫漫。寅恪先生勉勵當時的學者宜多從事預流之研究,而非競逐俗諦,於今思之,其命猶新。
原文出處 吳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