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山家之味】片名聯想小津安二郎經典如【茶泡飯之味】【秋刀魚之味】。電影【秋刀魚之味】描述鰥居父親了卻心願將家中適婚長女出嫁的故事,與秋刀魚滋味本身無甚關聯,就是呼應小津式日本電影的美學氣質。【橫山家之味】也不是料理電影,劇情描述橫山家長男純平忌日,子女返回湘南老家聚首,重逢的橫山家成員重新整理關係,也從中療癒並找到撫慰。
片商借重小津以中文片名【橫山家之味】為觀眾破題,一部描述日常生活及家庭關係的庶民劇。西方評論小津安二郎電影時常說:「小津安二郎電影裡沒說的和說出來的一樣重要。」片中以回老家為長男忌日掃墓一泊三食的戲劇線裡,橫山家成員沒有掉淚、沒有回憶插敘、甚至沒有特寫已逝長男樣貌,電影透過角色間的對話和互動耙梳關係,處處輕描淡寫,鏡頭多是細微事物,很多沒說出來,但熟悉日本電影和日本文化的台灣觀眾,卻能輕易發覺橫山家出現代溝、外遇、怨恨等種種問題,發現「原來橫山也是這樣一家人」。
子女返回老家過節弔唁的劇情並不稀奇,歌手平井堅暢銷單曲「RING」的音樂錄影帶,五分鐘以內交代完畢。不過,【橫山家之味】絕非通俗的庶民劇,更不是單純的複製小津,電影處理的問題遠比小津電影要複雜甚至痛苦。橫山家成員組織也更當代,這個忌日特別之處,在於阿部寬飾演的次子橫山良多,要帶新婚妻子由香里回家,由於是前夫亡故再嫁,因而過繼兒子淳史。
如導演備受讚譽前作【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橫山淳史是個「如大人般的孩子」,恰好成為影迷對應編導是枝裕和電影的座標,長期合作的攝影師山崎裕也繼續導演作品簽名的大量逆光攝影。或許是藉以悼念亡故雙親,再度以「家庭」為題材的是枝裕和,不像前作那樣冷冽殘忍,藉由該家庭成員開啟「代間對話」,死亡般無常的生命經歷,讓「大人般的孩子」如淳史與「孩子般的大人」如良多對話,「無用」的橫山恭平與「失業」的橫山良多,展開接觸,尋找出路和希望。好像處處可以看到導演潛藏在角色中,不時藉由這種對偶關係,提出問題並試圖解決。
宛如比翼的黃斑蝶,片中充滿這類「對立」或「對偶」的複數,對立如老孩子對小大人,一年一次回家是過節或掃墓、爺爺奶奶計較的心機,接納或是接受;對偶則如兩椿死亡(長男純平及淳史生父)、改建雙併住宅、被綜合醫院淘汰的醫師和已不能結帳算術的壽司店老師傅。好像日文片名「步ぃても,步ぃても」也是複句,格言式的「一直走下去」重複之後,就有種選擇進而妥協的味道,英文片名更直接「Even if You Walk and Walk」。我想到前作結局那四個繼續在街頭茫然走著的四兄妹,紀錄片出身的導演是枝裕和,作品總是冷靜客觀直視人世的殘酷和無奈。
即使如此(even if),如前所述,【橫山家之味】確實大比前作來得親近溫柔。不僅單音變成複音,就連「小津電影沒說的」都說出來了,諸如良多的「失業」、男性的「無用」,都在鏡頭前暴露著不安。整個橫山家,看似和諧,但深埋在心底的埋怨,似乎很少對話溝通,然後避不見面,以至於電影裡這忌日掃墓的聚會處處充滿緊張感,影迷可能會說「橫山家人心機都好重啊!」這似乎就是東方或日本家庭的「和」,出於善意的口是心非,觀眾卻又格外喜愛這般敏感而脆弱的靈魂。
說著說著,讓我說說樹木希林飾演的母親橫山敏子吧。橫山家男人沈默少言且孩子氣,女性卻能言多變,像股左右風雲的暗流,另一種味。開場時母親敏子手藝精湛忙於料理,良多返家時玄關插花,由香里問起是什麼流派,敏子回應「我自成一派」。敏子總是一派「和」氣地面對丈夫、兒子、女兒、女婿信介及過繼的孫子淳史,她是家人眼中的好母親及好奶奶,怨懟總是指向父親橫山恭平。隨手可拈秋櫻一枝當作擺飾的敏子,確實自成一派,包括待人處事及執拗的價值觀。
日本電影裡多有如敏子這樣的母親或女性角色,如杉村春子飾演的配角,沒讀過書但手藝一流,是實際操持家務的支柱。印象最深刻三場戲都是樹木希林,一場是唱著片名來自於演歌的「藍燈橫濱」(Bluelight Yokohama);一場是她首次流露脆弱地想捉住疑似純平寄靈的黃斑蝶;一場是她跟良多關於忌日為何要間接害死長男純平的良雄每年上香的對話。樹木希林在【橫山家之味】裡飾演的母親橫山敏子,力道幅度之寬,宛如從【浮草】杉村春子,到【傲慢與偏見】的布萊達布萊辛,再到【意外邊緣】的西西史派克,她驚人的演技一舉拿下日本報知映畫、藍絲帶最佳女配角,並在南特影展奪得影后,是年度必看的最佳演出。
想到橫山敏子,想到日本泡沬經濟後男性失業、女性意識覺醒要求離婚,許多高年男性失去妻子後生活無法自理而紛紛自殺。敏子有是枝裕和鏡頭觀察當代日本家庭女性的暗力。背景在湘南的【橫山家之味】,電影時間回推應是90年代,或可視為小津【東京物語】的後記,嫁娶的子嗣有些不孝,兩代間的猜忌與埋怨,不曾開啟對話去取得諒解。直到這個忌日,男孩淳史對著夜空許願:「將來不能當醫生,希望像爸爸一樣當調音師吧」,代間對話開啟,似乎寄語了新希望。
無用的男人啊,失能疏離的家庭啊,文化的刻板印象啊,讓橫山家裡的角色都容易指認,也因為是家人互動,「就是這樣」的對號入座讓這部看似稀鬆平常的家庭電影,雖非高潮迭起,確實毫無冷場。「是枝裕和的電影好冷啊」,倒也不是這樣。想著電影從掃墓開始用掃墓結束,不免覺得「橫山家人好不幸福啊。」母親敏子面對長男死亡幽幽說著:「沒有人能怪罪是最痛苦的事。」從罪責(良雄)到釋懷,總要對話。像淳史與良多就同樣面對死亡,彷彿有了「比較」或者「共感」,就不覺得自己那麼難過,相信也有觀眾會因此覺得「橫山家蠻幸福的」。
回頭想著日文片名的複句,【橫山家之味】就像含著甘草片,淡淡的苦又淡淡回甘。是枝裕和的影像則不從令藝術觀眾失望,就像記憶中的逆光,過去再遠、空氣再冷,總有溫暖和希望,這就是幸福的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