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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怡玫、曾芷筠專訪:不曾遺落的夢--【賽德克‧巴萊】與【海角七號】導演魏德聖

原文出處 : http://www.funscreen.com.tw/head.asp?H_No=206&period=169  (放映週報)


六十年前,日僑教師因日本戰敗而被迫遣返,離開在台灣的愛人友子,對她的愛慕思念與默默離開的羞愧自責只能化作越洋信件,希望能傳遞到住在「海角七號」的她手上。六十年後,在台北樂團界闖蕩失意回到屏東老家的年輕男子阿嘉、在模特兒圈浮沈被當作活動翻譯的日本女孩友子,擦出的卻是一段劍拔弩張,互不相讓的情愫火花。

然而找不到主人的信件包裹意外地落到代班郵差阿嘉手上,六十年前後兩位友子面臨的卻是完全相反的處境,現代的友子會做出何種決定?在男女主角追尋自我與愛情的主軸故事背後,屏東恆春地區的鄉土人物,個個頭角崢嶸,爭先恐後卻又井然有序地穿插出場述說著屬於不同族群、年齡、階層、語言的小人物傳記。

再看看本片浩浩蕩蕩網羅中日流行音樂界、台灣獨立音樂界、鄉土戲劇的出色人物,(前)偶像歌手范逸臣、日本療傷系歌手中孝介、夾子電動大樂隊小應、糯米糰馬念先、原住民歌手民雄;還有紅遍中南部鄉土連續劇【親戚不計較】飾演「洪茶」的沛小嵐,資深閩南語演員馬如龍、黃西田等。甚至還有完全沒有戲劇演出經驗的北管大師林宗仁、古靈精怪的小學生麥子。

如此龐大的歷史平行架構,紛陳雜列的地方民情風俗,氣質各異互不相讓的個人特色,在導演魏德聖巧妙的出場先後順序安排、對鄉土語言的自然掌握、以及影像節奏的輕快流暢,呈現出恆春多元複雜難免衝突的新/舊價值對立、內/外資本權力失衡,但無限廣闊包容的海洋與真誠樸實的溫暖人情讓一切不安、遺憾、與衝突暫時有了安歇的港口,雨後天邊的一道彩虹彷彿允諾著美好的將來,這個夏天的激情也將隨之落幕,不平靜的小鎮生活就留待個人去開創。

一般觀眾若聽聞【海角七號】花費了台幣五千萬元的製作費,又有日本歌手、演員擔當要角,莫不聯想在跨國投資興盛的全球化製片時代,想必是有日方資金的挹注,才使得一向胼手胝足手工打造的國片能完成如此龐大的企圖與電腦動畫的視覺效果;然而事實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海角七號】從國片輔導金的五百萬到製作完成共花費的五千萬,在帳目表上的一個0代表的不僅僅是導演、監製(黃志明先生)和兩位台灣片場股東們東奔西走籌錢的辛苦,更是魏德聖導演「要做就做到最好」的決心!

部分熟悉國片行銷操作的觀眾們也已厭倦了國片導演自訴籌資的辛苦與拍片的拮据,當一部電影完成進入商業機制成為商品銷售後,導演個人的辛酸血淚早已被拋諸腦後,觀眾只想完全地沈浸在完成度最高的作品中。而這一次,魏德聖導演也自信滿滿地敢向觀眾喊話將會看到完全不同格局的國片!

從楊德昌【麻將】(1996)副導,個人短片作品【七月天】(1999),【雙瞳】(2002)副導,五分鐘預告片【賽德克‧巴萊】(2004),到今年全片在恆春實地拍攝的【海角七號】,要再稱進入電影圈已十六個年頭的魏德聖為青年導演或新銳導演似乎不甚恰當。再看看他所接觸過的電影類型與製作規模,從台灣新電影教父級人物的當代社會寫實批判作品到跨國製作特效驚悚片,被謙稱為導演場面調度習作的灰暗青少年故事短片,到台灣原住民史詩架構、氣勢輝煌的籌資試拍片。

甚至結合廣受歡迎的音樂、愛情、鄉土等元素的追夢喜劇,對於電影,對於這片土地,魏德聖導演到底有沒有一以貫之的信念或信仰呢?嚴肅近乎沈重,訴說台灣原住民賽德克族在霧社事件中抵死力抗日本統治的故事,難道只是一個籌資失敗從此擱置的夢?就像【海角七號】裡追求或大或小夢想的人物們,魏德聖在電影路上的追尋又有哪些變與不變的的曲折與故事呢?

先就故事內容,以兩個世代交錯的歷史來架構,一開始劇本的構想是什麼?
魏德聖導演(以下簡稱魏):
之前寫的劇本格局都很大,例如【賽德克巴萊】,那很大,於是先嚐試一個格局比較小的。【海角七號】這個故事很小,它其實可以用很少的錢拍,但我放大到五千萬預算的格局去做。一開始,是以音樂電影的構想出發;又剛好看到一個新聞事件:有一個郵差為了要送一封日據時期的信,給現在這個時間的人。他沿著日據時代的舊住址,找了兩年才找到。我想:如果當時那封信是封情書的話,那是多麼浪漫的事情。

以這個事件為背景,去思考音樂的特性。以情書這件事來包裝,會讓愛情產生遺憾的原點會在哪裡?既然是日據時期的舊地址,那應該就是在日據時期,於是搭配了「日僑遣返」這個背景。日據時期結束之後,日本人都要被遣返回日本。一個時代結束,留下的並非只有遺憾跟仇恨,還有友情、親情和愛情。假設當時發生的是師生戀,戀人好不容易可以結合在一起,突然間因為時代政治的因素非得分開。以這個愛情的遺憾來當作原點去思考,加上音樂電影的主題,反差就出來了:日本人/台灣人、北方/南方、下雪的/豔陽的等等,這種距離感就出現了。

和飄雪的北方的作為對照,一個是終年豔陽的南方,我一想到就是恆春,正好恆春也符合我當初想要做音樂電影的期待,包括春天吶喊、台灣最原始音樂發源地就是在恆春,因此把遞送古老情書的郵差化身為搖滾樂手。尤其,當我們實際去恆春勘景,發現那個地方非常符合我們所說的反差,恆春同時保留最古老的城牆和最高級的觀光飯店、最純樸的人民、穿著比基尼在路上走的觀光客;有古老的月琴、最現代的搖滾樂,原住民、客家人都匯集在這個地方。既然這個城鎮本身那麼繽紛、豐富的話,就針對這種繽紛熱鬧,在角色塑造的時候故意把加大反差,不是七個年輕人,而是這七個人,有老有少、各種職業。

劇情以一個日本女孩和台灣男生的跨國戀情為主軸,也是為了要突顯跨時代的反差和豐富的族群?
魏:
對,只是回到六十年後,男女主角的身份調換,從前離開的是日本男生,這次離開的是女生,再用「彩虹」這個代號把這兩個時代連在一起。同樣的跨國愛情在不同的時空重新搬演,但這次透過情書的閱讀,新一代的年輕人面對分離,最後的決定會不會不一樣?

恆春這個地方雖然可以呈現很大的反差,但在這個小小的城鎮裡面,卻可以被互相包容。故事裡面沒有壞人,男主角的媽媽跟鄉鎮代表在一起、機車修理工喜歡老闆娘,後來都被寬容了。我想帶大家進入這樣的一個城鎮,用寬容的心去面對每一個角色,他的成功面、失敗面,去觀察、瞭解才會包容。

這個故事背後似乎還有一些比較大的訊息,比如說,主席代表提到:為甚麼外地人來恆春經營觀光事業,但是本地的年輕人卻要去外面當人家的伙計。另外,民雄飾演的原住民警察的角色,因為迅雷小組的工作關係,妻子為此離開他。內容以外是不是有一些比較嚴肅的社會批判的訊息?或是以更有
影響力的訊息給予觀眾思考的空間?
魏:
這個部份都只在角色的言談之間表現出來就夠了,不需要加太多的料在裡面。這部片並不是要討論社會議題,只是在反映一個現象,有心人會開始檢討這些事情是不是真的存在?我之前拍過一些關於社區總體營造的紀錄片,在草嶺山上拍攝一個老人聚落,那個聚落差不多有二十幾個老人,最年輕的六十歲、最大的八、九十歲。有一次,我看到一個老人在鋸木頭,我問他:你為甚麼還要做這麼辛苦的工作?他說:我這樣做,希望外面的孩子能夠回來,這樣一來他可以在自己家裡面工作,又有收入,大家可以住在一起。

這是台灣一個很普遍的現象:孩子長大就要到城市裡面去參加那個混戰,不管成功失敗都在外面,完全失敗的人才會回家,甚至失意酗酒。我一直在思考是什麼原因造成一個有山有海、很漂亮的聚落跟環境變成這樣?山和海怎能被BOT?很多東西是不能這樣賣來賣去的。當你要追求一個度假勝地、一個神聖的海灘、不容被侵犯的海洋,越是涉獵一些議題,心態似乎會越來越共產。資源過度集中在有錢人身上、有的人卻貧窮到連飯都沒得吃。
 
從之前的【賽德克巴萊】,一般人可能會關注到日本在台灣的殖民歷史;到【海角七號】,為何轉向以音樂電影這個類型來發展?
魏:
一開始,定義這是一部音樂電影,如果單純去呈現音樂的那部份,一群年輕人組樂團、然後中間的不愉快、最後舞台表演完成、中間也產生了幾段戀情等等,那其實也是一部很棒的電影,但是缺少在地文化,在世界各地都可以拍。一部音樂電影獨一無二的地方,就是要加入獨一無二的在地文化思考。所以我選擇了「日僑遣返」的背景、「情書」的事件,成為故事的厚度。

日僑遣返的歷史其實在大陸東北、韓國都有,但是台灣的遣返最和平,日本人沒有一路被打上船,一個時代很平和地結束。這是台灣獨一無二的部份。恆春這個地方的文化也是台灣獨一無二的,有山有海、地理資源非常豐富。至於音樂的部份,主要是為了熱鬧,找音樂圈的人結合,一起來共同做這部電影。台灣既然沒有票房保證的明星,就把這些演員放到對的位置,就會成為一部很有意思的電影。

談到演員的部份,眾多小人物的表演非常生活化,彷彿是演出他們自己。有一些大家比較熟悉的面孔,例如小應、馬念先等,熟悉台灣獨立音樂的觀眾看了也有不同的效果,但其他演員如茂伯、小朋友大大,雖是全新的面孔但表現十分搶眼。導演是怎樣找到這些人把他們組合在一起?
魏:
那個代表主席,是一個很老的演員,叫馬如龍。以前的西螺七坎、七俠五義,他都是男主角,以前可是當家小生,比周杰倫還紅。他可以同時表現三種層面:很兇、有心事,又很可愛,電視圈裡面找不到同時有這三種特質的人了,演他太太的沛小嵐也是鄉土連續劇和歌仔戲的知名演員。

黃西田則是請老演員來幫忙。因為一開始很擔心主要的年輕演員,為了預防萬一,必須要以週邊配角的實力把這些演員ㄍ一ㄣ住。這些老演員都是出現在前半段,後面幾乎就沒有他們的戲了。

茂伯也很有趣。他是屬於北管,但恆春的傳統樂器是月琴,月琴胖胖的、只有兩條弦,他必須重練,但他什麼樂器都會,學得很快,於是請他來演。他原本是穿著西裝褲、polo衫,看起來很像實業家,造型時把頭髮理成平頭、再加個黑框眼鏡、換上衫褲,氣質就出來了。

我們開拍之前會排戲好幾次,訓練演員時有找老師幫忙,像男女主角有去郎祖筠那邊上過一些肢體開發的課。在開拍的時候,就針對裡面每一個角色的每一句對話細部修改。其實每個人狀況產生並不多,因為每個角色當主角的戲差不多兩場左右而已,男女主角則多出一、兩場,只是因為人物多,你會覺得重心散開。例如,這場你是主角,我在旁邊只是陪襯而已,我只要配合動作即可,每一個角色就排一場重點的戲,很快就上手了。

那男女主角的部分呢?會不會擔心被其他配角蓋過?
魏:
會呀,一開始有人這樣講,說你這些配角都吃過主角了。後來我覺得還好,因為把情書的內容翻譯加進去,再重新剪接,整個就改觀了。因為觀眾會把古老的、六十年前的那對情侶投射在男女主角身上。旁白唸信的同時,畫面上一直是兩個男女主角,可能在騎車、在海邊、拍照等等,音畫關係不斷在呼應。觀眾會慢慢地去調整,那個情書的內容會填補到男女主角身上。

在選角上,男主角並不是一開始就設定是原住民歌手,剛好范逸臣是原住民,但是我把他當成漢人在使用。一開始我的要求就是:樂手、有創作力、要能唱;女主角部份要求是一定要會講中文跟日文、長得好看、要有模特兒氣質。范逸臣原本的模樣並不是以前人家塑造出來的那種情歌王子,他其實是很原住民豪放的個性。如果他本來就是很部落孩子的思考方式,我們只要把他原本的樣子激發出來就好。因為他完全符合我們的條件啊!又會彈又會唱又能創作。而且他的長相沒有死角耶!每一個角度都好看。其他演員只要演出原來的樣子就夠了;但是小范我要完全改造他,他最近拍的一支MV,造型很好看,可以說我們把他那個型弄對了!

女主角也是在很膠著的狀態下產生的,因為沒辦法硬背下來中文,還必須同時兼顧表演。而且大部分會說中文的日本人都是綜藝圈的,就在快放棄的時候,亂點部落格,發現田中千繪有演過頭文字D、拍過周杰倫的七里香MV,還演過電影【春之雪】,最重要的是她在台灣學了八個月中文,又用中文在寫部落格。當時沒有比她更符合這個角色的人選出現了,所以一切都很突然,她已經把行李寄回日本,卻在要離開台灣的前一刻被我留下來,她也嚇一跳,沒想到試鏡當天就當上女主角。

男女主角之間的相戀的過程,似乎是個性硬碰硬的感覺,比方說阿嘉(范逸臣)從回到家鄉以來,每天臉色都很差,友子(田中千繪)則是工作不順利,好像一直用負面的情緒在碰撞,會不會擔心這樣子的一個戀愛過程比較難激起觀眾的感動?
魏:
有這個顧慮,所以設計了七個主要角色,並用一個最取巧的方式:一場喜宴過後,所有的人都卸下心防,因為愛情常常發生在酒醉之後(笑)。特別以現代男女的速食觀念來講,常常是上了床以後才產生愛情。前面的衝突不斷累積,只看到很高傲、很消極散漫的地方,兩人互看不爽,可是喜宴那場戲不只兩人,而是消耗了全部的人。

在這場戲裡,我們看到所有人的另外一面:警察那麼兇,原來他有一個失敗的婚姻;修理機車的黑手那麼色,是因為那是真的愛情。男主角這麼消極,是因為他曾經努力很久;這個女生會這麼ㄍ一ㄣ,是因為必須好好完成工作又離家很遠。每個人看到另一個人值得同情的那一面之後,才會產生諒解,諒解之後才會放下心防,才有可能產生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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