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出處: http://movie.kingnet.com.tw/movie_critic/index.html?r=5879&c=BA0001
【黑眼圈】是蔡明亮第一部在家鄉馬來西亞所拍攝的電影,也是應維也納慶祝莫札特250週年誕辰的「加冕新希望」(New Crowned Hope)計畫邀請,以「魔笛」為主題的創作。兩相影響,明的部分,你可以看到異於蔡明亮過往台灣作品的吉隆坡景觀,並聽到「魔笛」在電影一開場即從伴隨著李康生飾演的植物人在靜懿的房間裡詠唱;隱的部分,則是讓錯綜複雜的情愛關係與「魔笛」的文本發生互動,但沒有王子公主、夜后祭司,有的只是幾個孤獨的靈魂在狹窄的或空曠的屋子裡彼此探索深邃濕濡的慾望。
李康生這回分飾兩個角色,一個是從頭到尾都攤在床上的植物人,一個是蓬首垢面的流浪漢。後者這個身份在電影開場沒多久,就和陳湘琪駐足在同一個快炒攤販前,卻沒有什麼互動(讓人聯想到【天邊一朵雲】開場陳湘琪與夜櫻李子在地下道擦身而過的安排)。有趣的是,陳湘琪在片中的工作,正是照顧李康生飾演的另一個角色,植物人。但她卻沒發現流浪漢與植物人的相像。而植物人的媽媽,由蔡寶珠飾演,也和李康生演的流浪漢有一場激情關係的戲,這又讓這其中不免流洩出幾許亂倫的氣味(則和【河流】呼應)。亦即李康生分飾兩角,除了讓他個人在演技上表現不俗,更是讓片中情慾態度更顯曖昧的催化劑。
有趣的是,李康生與陳湘琪兩人不僅在第一次同鏡時沒有交談,甚至在整部電影裡都沒有一句對白。這不見得是為了解決兩人在這部以馬來西亞為背景的電影裡該說哪種語言的問題。事實上,馬來西亞多元的人種與語言文化,透過蔡明亮對歌曲的刻意選用(街頭賣唱的馬來民謠、收音機裡的廣東大戲、電視播的寶萊塢電影歌曲、以及他鍾愛的國語老歌),已經「意在曲外」的點出了。「失語」的狀態(不妨聯想【你那邊幾點】在法國語言不通的陳湘琪,或是【天邊一朵雲】在台灣拍A片的日籍女優夜櫻李子),既可想作角色可能來自外地,也意味著沒人關心他們來自何處。
因此,李康生飾演的流浪漢,不明所以地加入一群騙子和受騙者的交易當中,也因為沒錢可騙而被痛毆一頓,當他拖著受傷的身體在街邊不支倒地時,Norman Atun飾演的拉旺(他是片中唯一有名字的角色,是被蔡明亮從夜市發掘的新人)正好和一群朋友抬著一張又重又大又髒的床墊經過,當其他人想要自掃門前雪的時候,拉旺卻把李康生帶回租處照顧。
拉旺到底是哪一個族群,電影裡並未明說,就像李康生和陳湘琪究竟是打哪兒來一樣未知。他在銀幕上和其他像是外籍勞工的朋友們,喜歡看印度寶萊塢片;銀幕下的Norman Atun本人,則是馬來人。
【黑眼圈】稱得上有戲份的角色,算算只有四名,以李康生飾演流浪漢為核心,和其他三人都有情慾上的流動。但各段關係並不算平均,這令我不禁好奇是否為導演刻意的一種手法與暗示?
李康生與陳湘琪開場的時候,彼此漠然。再相見時,兩人在同一家餐館同一張桌子低頭扒飯,也沒多少互動。後來李康生傷癒,曾坐在陳湘琪工作的店門外,像在窺視她,爾後他過馬路買了一座像樹又像花的藝術燈,在陳湘琪要送茶到一棟公寓的時候,他先是又擋去路又搶人家的飲料,挑逗意圖直接了當,然後丟下禮物一溜煙地消失。雖有程序,但看不太到迷人的情愫,反而像是一種因為寂寞的彼此需要,甚至同病相憐。蔡寶珠與李康生之間的情慾,更是急切,你走我跟,在巷弄狹路轉幾個彎後,便已經上下其手了。是異性之間的情愛被主流社會視為理所當然,所以乾脆直陳無礙嗎?對於蔡明亮完全不去經營這兩組異性關係的發展過程,讓我想到的是這並非導演要表達的重點,其重點反而是李康生相對於兩個女性角色,自身所形成的對比。別忘了,他同時也飾演植物人,是蔡寶珠的兒子,也是女傭陳湘琪照顧的對象;而當他以流浪漢形象出現時,則變成與植物人完全相反的意象,是將她們拖出死氣沈沈世界的象徵。這也讓蔡寶珠的大兒子帶人回家估算房子的價值,打算賣掉時,蔡寶珠氣沖沖地咒罵長子無視於弟弟未死的現實,並掌摑了故意拿被子遮住植物人兒子臉龐的陳湘琪一個耳光。這也讓蔡寶珠後來抓著陳湘琪的手替植物人兒子手淫,既像是一種間接的亂倫,也像是要強調兒子仍是「活」的!總而言之,【黑眼圈】裡的異性關係,有那麼一點直接、粗暴的感覺。
反觀Norman Atun飾演的拉旺,蔡明亮細細呈現他照顧流浪漢李康生的身體,從療傷止痛、三餐飲食到幫忙行動不便的李康生如廁,毫無怨言。我們甚至可以看到蔡明亮有點幽默地播放「魔笛」花腔女高音演唱的夜后名曲「我的心燃燒著地獄的怒火」時,呈現陳湘琪無感地用鼻管替植物人李康生餵食,之後則是拉旺幫流浪漢李康生上廁所的細心。他甚至讓李康生睡在他整理好的床墊上,而攆走原本睡在上面的友人,就連李康生後來穿的衣褲,顯然也來自他所張羅(影片還顯示了他如何幫李康生調整布兜的細節)。當吃喝拉撒睡都緊緊相繫,儘管兩人之間似乎沒有任何明目張膽的性愛場面,但欲蓋彌彰的愛與關懷,早不是什麼義氣或善良可以簡單形容的。
但同性之間的愛,波折不斷。先是床墊有跳蚤,反而讓兩人無法安睡,當李康生幫全身發癢的拉旺抓癢,蔡明亮也把它表現得幾分曖昧。後來拉旺帶著李康生把再次清潔殺蟲過的床墊搬到他負責抽水的荒廢工地,彷彿有了一種兩人世界、遺世獨立的可能。但李康生顯然有點過河拆橋,他竟然把陳湘琪帶到這裡溫存,當時馬來西亞深受印尼「霾害」影響,兩人都帶起「保力龍免洗碗」克難做成的「口罩」,一旦脫下來接吻,卻又被嗆得咳嗽不止(這又讓我想起了【洞】對世紀末疾病的隱喻)。不只「性」的嘗試是失敗的,目睹兩人偷偷摸摸的拉旺、蔡寶珠,又是兩番心情。拉旺看到了兩人的鬼鬼祟祟,但真正跟蹤他們而去的卻是蔡寶珠,她在空大樓裡尋尋覓覓,卻差點掉進水裡,對比了拉旺的靜而後動。
在工地無法成其好事的李康生,乾脆一不作二不休和陳湘琪把床墊搬回到她的房間。此時,兩個李康生可說是「共處一室」,只不過一個是植物人,躺在從頭到尾都沒變過的床上,一個是原先的流浪漢,第一次進到這個屋裡。有趣的是活跳跳的流浪漢並不知道這一切,但無法動彈的植物人卻彷彿清清楚楚地看著所有事情的發生。這包括了陳湘琪在樓下忙東忙西的時候,在閣樓床墊上小寐的流浪漢沒發覺到拉旺正拿著鋸齒狀的罐頭蓋子抵著他的脖子,作勢要殺他。是想討回床墊嗎?還是憤恨情感的背叛?只見李康生顫抖著撫摸拉旺的臉,拉旺的眼淚撲漱地流下(作為第一部電影,Norman Atun的表現堪稱可圈可點),陳湘琪則渾然未覺。之後當陳湘琪上樓,在李康生身邊躺下時,我們和她一樣,瞬時都沒發覺李康生另外一邊,正躺著拉旺。在極其封閉狹隘的空間裡,蔡明亮竟然可以調度出兩個李康生的觀點,並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