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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天曉角影評 : 楊德昌關於《一一》的訪談

原文出處 : http://intermargins.net/Criticism/Movie%20Reviews/2001%20Jan-June/interview02.htm

問:這次在戛納電影節露面的影片《一一》是導演自己創作的劇本,可不可以談談這個劇本花了多長的時間完成?
答:
其實,《一一》的概念早在15年前就成形了,後來真正開始動手,大概兩個禮拜就寫好了。 我小時候自己畫漫畫、說故事給朋友聽,後來覺得拍電影很貴,不太可能實現這個夢,便放棄了,一腳踏進科技的領域;轉了一圈回來,又做電影,但是做電影還是很花錢的,不可能把所有想法都實現,我自己也有很多失敗的經驗,一個概念要能發展成電影得很細心的琢磨。 我在15年前就想處理“家庭”這個主題,也陸陸續續對故事裏的一些角色寫了些描述,但是,我自己知道當時我太年輕了,沒有辦法做好,就一直放在心裏。直到這一次Y2K計劃,我跟關錦鵬聊天,他的片子也是跟家庭有一點關係,我想起來我自己也有一個關於家庭的故事,就挖出來重新整理一遍。

問:聽起來,《一一》似乎較以前的電影著重家庭關係的描寫?
答:
是的,這個電影是以家庭爲單位出發,家庭其實就是一個生命歷程的抽樣,在故事裏,有爸爸媽媽、青少年、小朋友及奶奶這些不同族群的生命經驗。家庭具有很複雜的、互相交錯的、層次感很豐富的厚度。

問:我們知道在《海灘的一天》中,您著重對女性角色的刻畫,在《青梅竹馬》裏則探討城鄉差距所造成的人際關係隔閡,在《恐怖份子》裏您延續都會的主題,探討更複雜的都市人際互動,不知道您的新片”一一”是否在某個程度上也是這些電影的延伸?
答:
我希望每次都嘗試做一件沒有做過的新事物。比方說在《海灘的一天》裏,我用杜可風當攝影師,當時的他沒有一點經驗,很多人極力反對。《海灘的一天》的取材是周遭的人事物,到了《青梅竹馬》,它是由一個概念而發展成一個故事的,主要的概念就是臺灣社會在城鄉發展的過程中産生了一些矛盾。

問:導演說要在每一部作品裏做一件沒有做過的事情,那麽,在《一一》裏,這件事是什麽?
答:
敍事架構吧。以往我們看一些大部頭的長篇小說,敍事結構都是線性進行的,我在這部影片裏,希望能架設一個立體的、有好多事情同時發生的結構。這樣講很抽象,看了作品以後,就會明白了。 爲了做到這樣的層次感,我們也請杜篤之來幫忙做錄音的工程,並且採用了數位杜比的音效處理,做出來的聲音是很細緻的,大家可以從聲音裏聽到方向、時間先後、人物遠近等等很細微的關係,不過,臺灣現在還沒有可以播放的環境就是了。我覺得全亞洲最好的錄音師其實在臺灣,但是,我們沒有好的設備可以配合,這是很可惜的。

問:在拍攝《一一》長達兩年的時間中,爲什麽保持一種神秘狀態?不像同屬Y2K計劃中,關錦鵬導演的《有時跳舞》常常有些拍片資訊的發佈?
答:
這與臺灣的媒體産業有關。媒體作爲事件與觀衆之間的橋梁,本來應該發揮討論自由與傳遞資訊的功能,但長期以來,媒體往往容易有錯誤報導的情形不但扭曲了事件本身,也對觀衆造成一些誤導。爲了避免這樣的狀況,所以,我們選擇不要曝光的低調姿態。

問:那麽,導演爲什麽會選擇蕃薯藤做爲第一個新片資訊發表的管道呢?
答:
網路這個新媒體,完全地改變了原有的資訊傳佈的過程。本來從電影創作者,或說生産者吧,到觀衆之間的距離是相當遙遠的,隔著層層疊疊的仲介者,仲介者愈多,資訊失真的情況就愈嚴重。網路提供了生産者一個直接面對觀衆的機會,於是,很多我們在創作中堅持的元素便得以保留下來,不會散失。

問:就電影工業而言,導演認爲網路最重要的影響力是什麽?
答:
有了網路我們可以玩很多事情啊!網路將媒體、創作者、出版者、行銷都融合在一塊,成爲一個單位,可以去perform呈現另外一種功能,讓我們重新思考、重新結構、重新規範怎麽做電影的概念。

問:目前電子媒體相當強勢,我們看到很多人會對電影的未來感到憂心忡忡,導演有什麽看法?
答:
基本上,我對科技抱持著一種樂觀的態度。當初電視出現的時候,電影工作者也産生過很大的危機感,現在,網路的出現也引起了另一波的恐慌。新科技無可避免地會替代掉一些傳統製作方式的特質,比方說,電腦打字替代了每個人的筆跡的部分,但相對地,新工具的銳利性也提供了其他、更多面向的處理作品的可能,我們應該更具建設性地去開發這些空間,而不是停留在哀悼逝去的古老記憶。

問:可否請您解釋爲什麽會傾向於拍攝都市題材的電影?
答:
創作某個主題一定是出自於興趣。對我而言,都市生活本身是非常多變而有趣的,我也發現都會這種生活形式其實是人類進化及文明發展的必然後果。都會生活的豐富性、多樣性、複雜性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在三、四周前歐洲舉辦一個會議,歐洲各大城市的市長都去參加。其中有人說歐洲這些大城市的市長所處理的問題可能比處理一個國家的事情還困難,尤其都市發展的層次越高,它要面對的文化、種族、思想多元化也越複雜。在美國電影中即使拍攝一些中西部非都市地區的的電影,基本上它的觀點還是非常都會的,這是無法避免的必然結果。
我預期未來將都市視爲一個單位,用各種型態去連結並産生行爲會變成一種趨勢,像歐洲舉辦的這個會議就是,再比方說這次日本的Y2K計劃就是臺灣、日本、香港的幾個導演去拍攝自己生存都市的故事。
常常有人會感覺到現代社會是非常疏離的,我最近領悟到這樣的感覺是和農業社會比較而來的。過去的生活形態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較爲單純友善。我不斷思考現代社會中是否可能發展出早期農業社會這種人際關係,然後我發現這並不是不可能的,相反的,都市可以是一個發展更好、更親密的人際關係的地方。都市只是需要有空間及時間去發展,當然這和政府政策有關,往往政府並沒有提供這樣的場地或設施。其實像在這樣的咖啡廳、小酒館裏都是可以發展較爲親密的人際關係的地點。這牽涉到一個都市的成熟度問題,比方紐約這個城市可能發展得比較成熟,因此對生活在這個城市的人來講,他有更多機會去發展人際關係,因爲太多好玩的東西了嘛!城市真的很有趣,即使不成熟,它的豐富性還是很值得探討的。這是我爲什麽會拍一些關於都市的電影,因爲那已經是文明社會中一種共同的生活方式了。

問:您對於都市的發展似乎持著較爲樂觀的想法,關於“疏離”在您的電影裏扮演著何種角色?
答:
我不會把我的電影裏的人際關係用疏離來解釋。我認爲在現代社會中,隱私其實是必要。文明是什麽?我覺得文明就是人和人之間可以和平共處,懂得互相尊重,才能夠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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