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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IWAN

駱以軍 : 敘利亞老哥

原文出處 駱以軍 (所有圖文版權皆屬原著作權人所有)

我剛到愛荷華的前幾天,工作坊那邊安排了幾個全體作家都要參與的活動:譬如到一幢非常美麗的典型美國小鎮那種獨幢的白木屋裡(那即是這個工作坊的辦公室),由一位德國口音非常重的大媽媽形象的女人,發下一張張包括行程單、開會通知、注意事項,並且解說著,我因為英文太爛,完全像個夢中遊魂坐在那群人之間。完全不知她或其他人在說什麼。這樣的噩夢,因為我童年時曾三度轉學,像一個聾啞者混在一群打鬧嬉笑的群體哩,既想討好大家,卻又無人理我。

那種焦慮和恐懼,對我而言是從胃囊深處痙攣的痛苦。某一天則是全部作家到美國銀行在愛荷華分行的一間會議室,所有人散坐在一環形會議桌的各座位。應該是工作坊替每個作家開了個戶頭(各國作家參與這個活動,背後的錢狀況各不相同,有的是美國國務院出錢,有的是自己國家文化部出錢,有的是譬如亞洲藝術基金會贊助;或如我是由私人基金會提供這筆錢),他們告訴我們這戶頭的使用(同時我們現場要簽名填一些資料)。那時我身旁正坐著那位敘利亞老哥,他矮矮胖胖,滿頭白髮,臉上眼袋和皺紋明顯是這裡頭少數年紀較我大的。即使我聽不懂英文,也立刻知道他快速自我戲劇化成為這一群彼此陌生,來自世界各國的作家群裡的開心果。

我當時突然想起要幫大兒子換紙鈔(他像所有那年紀的小孩,在收集外國的錢幣),我看這敘利亞老哥是個可親可愛又愛耍寶的,便挑出一張台幣一百元的紙鈔,跟他提議交換。(其實我根本不知他口中的「Syria」,是哪一國,我當時還想:是斯里蘭卡吧?)他非常開心,帶著一種小丑式的誇張,把我贈與的台幣紅色紙鈔,拉扯兩端向環場的大家炫耀,說:「嘿!這是Lo, my friend, my brother,他送我這個。」那使我(因為怕被人注意到我英文特爛,而想讓自己隱形)羞愧欲死。接著他也送我一張他的國家的紙鈔,上頭非常美、精密畫著一個古代神祇般的甲冑戰士。

他整天嘻嘻哈哈,老沒正經,每次都見他在這些作家們寄宿的旅館門前草坪上,鋪一張野餐巾,拿著瓶酒(或一只錫製扁酒壺),或臥或坐,唱著一些更像頌經的怪歌(我想是他們敘利亞的民歌吧)。有不同的作家(大部分都表面友善,其實像大城市人那樣冷漠)走過,他便舉手招呼,要你一塊喝酒。但一般人都是匆匆走過。他跟不同國家的女作家調情,但因此沒有一個女作家認真理他。

我打從心底一開始就喜歡他。若非我語言不通,他真像我台灣那些廢材哥們啊。他似乎也發覺那只是不會英文,但是個好講話的傻大個,對我也特別熱情。後來他也常晚上來敲我房門,邀我跟他和其他那些伊斯蘭國家創作者一起去PUB喝酒。我感覺他充滿一種自己是伊斯蘭國度子民,卻充滿想釣個美國大學女生上床的渴望。我破破碎碎聽他講的全是這個。

有一次我們喝嗨了,他拿出他的手機讓我看螢幕裡一個極美的阿拉伯年輕女孩的照片。我誠心讚嘆:「Oh! So beautiful, it’s your girl friend?」他說:「No, No, just fucking girl!」然後他讓我看他手機裡大批性感美女的檔案照。各國女子都有,可能都是和他有一夜情的女人們。真他媽的,一個比一個標誌。

我用很爛的英語逗他:「噢!我嫉妒你,我羨慕你!」他非常爽,跟我乾了一大杯啤酒,說我是他的兄弟,只要我哪次去一趟敘利亞,他會讓我住在一幢海邊的豪宅。女人、美酒、食物,甚至大麻,他都會提供,招待我。讓我可以安心在裡頭寫作。

後來我的朋友S,去香港參加一個類似的短期國際作家工作坊,竟也遇到這位敘利亞老哥。按她的描述,他真是和我在美國遭遇時完全一個樣:熱情、愛喝酒,不斷向同團其他各國女作家獻殷勤,同樣滑稽且逗趣,Fuck美國但同時Fuck自己的政府。

但那整個一切,如夢幻泡影,像畢卡索的那幅畫「格爾尼卡」,我們只是像在不斷搖晃的多稜鏡萬花筒的窺視孔,看著那些破碎、被好萊塢電影的迫近擬真場面給借代掉了的大屠殺、煞有其事(好像我們真的瞭)的美、蘇、中的大國博奕,那些多年後戰地記者流出來,充滿構圖張力的黑白照:瓦礫裡的小孩黑白分明的臉、撫屍慟哭的穿伊斯蘭黑袍的老婦、臨時野戰醫院裡截斷兩條腿叼著菸的美國大兵……,在那次像夏令營般的「國際工作坊」結束後,緬甸的軍政府仍然鎮壓屠殺僧侶和百姓、海地發生了九級的大地震、肯亞也發生了種族屠殺……,太多事件不斷發生,因之像影片轉盤不斷播放,卻無法進入。恰好在我和他們離別之夜,就有這幾位當時互相擁抱,喝得醉醺醺的女詩人男作家。我不知道所有人分別後,我們各自回到怎麼樣的各自國度的沉悶時光或地獄噩夢?後來我隔一段時間陸續收到他們不同的英文來信。大都只是簡短、禮貌的表達問候和懷念,但我因忙亂而無法認真(借助電子辭典)回一封表達我同樣懷念且祝福的英文信給他們。

但敘利亞老哥是個活生生的人啊,他不是一個我透過這島國貧乏、碎片、語焉不詳的「國際新聞」,看到的一場像在遙遠外太空打的戰爭。他正在目睹,經歷一場國際社會旁觀,活生生的屠殺啊!

(這是幾年前的文章,昨天在信件匣要找一從前的資料,意外又讀到,還是感觸頗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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