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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評

舒國治 : 憶楊德昌

我認識楊德昌於1981年。

時代
要探討楊德昌,最值得細細琢磨楊德昌的時代。

他的時代,充滿了他一看就要皺眉頭的事物。……這諸多的糟糕,後來往往是他創作的源泉。

他的時代,當然也非三言兩語可盡。自清末以來的積弱,於是有了所謂「中國人的自卑感」、有了留辮子戴瓜皮帽裹小腳等的中國人意象,再到了中國人有西洋生活情調,有徐樹錚、顧維鈞、王寵惠等的高帽禮服,有了李惠堂足球踢得老外也招架不住,有了古典音樂,有了像傅聰也彈得一手好鋼琴……終於來到了自由中國的台灣。

然這台灣,是多少蒼白少男少女苦樂同寄的一處所在!多少的暗暗迷戀、多少的不如人願……那麼楊德昌要選取哪一段來拍呢?

愛情
其實,楊德昌的電影,全講的,是愛情。而且這愛情,從孩子成長之時就萌發了。

所以當孩子仰望那些大姊姊、小姊姊,開始遐想愛是什麼奇妙的東西,這便是人生的真髓了。

風土
他對「風土」的觀察,也頗詳盡。《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片其實也是一部民國社會在台灣的一頁縮影。

中學裡的教官(胡翔評)會一逕找年輕女雇員聊他大陸上那些城鎮之優之舒服的滿腔「心懷故國」。此一段者,我三十多年前初看不甚當一回事;今日老來再看,哇,楊德昌是怎麼想到這樣的高超劇情!

或許也真只有在大陸出生過二年、又在美國待過十年的楊德昌,才會累蘊出這麼銳利的眼睛。

我曾在某篇小文中說過以下一句話:《牯》片加上宋存壽的《母親三十歲》再加上王文興的小說《家變》,是講敘台灣外省人的作品中的三大鉅構。

英文
楊德昌也愛把英文鍛鍊好。

這當然有一點民國式對「士」之要求標準。

這樣的知識分子,在中華民國太多太多。不只是在外交崗位上的葉公超、楊西崑、錢復等,不只是擔任新聞局工作的魏景蒙、宋楚瑜,也不只是學有專精既是工程師又是世界局勢分析家的林中斌等,太多太多。

而楊德昌,也是這種時代下的傑出一員。

我後來想,哇,這是楊德昌的外交觀。他找一個也是台灣的人來翻譯,找了我,沒找也坐在席間的從小念美國學校、並留學耶魯大學的黎明柔來譯。我想了一下,乃他要「土生土長」的我所說出的英語來擔任這件事情。這一來是他的外交觀,二來更是他掌握全局的導演先天眼界也!

毛筆字
楊德昌看到我桌上散放著前些日子隨手寫的幾十張毛筆字,哇,這一下感慨莫名。他說,他一直很想再重拾小時候被督促寫大字寫小字的這件鍛鍊!這種看到毛筆字,馬上全神貫注,盯著有些筆畫細細端詳,還有另一個大導演,侯孝賢。

我知道這種感覺。毛筆字是所有民國小孩的舊識。

楊德昌的美感養成,有建築的,有英文的,有音樂的,有漫畫的,有毛筆字的。我只就我看到的,稍稍一談。

政治
我從沒聽他聊過政治。……猶記九○年代某年選總統,執政黨推出的是李登輝,那年楊德昌某次迸出一句話:「我選彭明敏!」

至今我仍記得他的這句話。但其他的政治言論,一點也沒聽過。

憤世嫉俗,竟扮演了上帝
經由藝術的愛好、經由分析社會的諸多冷眼審看……終於他發展出他的做電影與處世的風格!

有時他的過於世故之透視力,造成他看到的人事物像是隨時會遭到他的責罵似的。而這種看透,一次又一次地看透,竟使他不自禁地在那一當兒扮演法官或上帝的角色,對那犯罪的對象做出了嚴正的懲罰!

《一一》沒令之在台灣上片,莫不像是一種懲罰?

《牯》片後期,也愛穿美式印著籃球隊名字的亮面夾克,頭戴棒球帽。那是他人生最意氣風發的歲月。

這時的他,被日本的《太陽》雜誌拍了一張照片,登在封面,可以為證。這本雜誌(是別冊嗎?)我後來遊日本,偶想到,想在舊書店買,卻沒有一次見過。頗遺憾。

後民國話題
噫,說到聊天,我們那時年輕,竟然閒聊得太少!

如今我回想到的「後民國」話題,簡直太多了。好比說,台北幫派的發源史。像十幾歲時的陳啟禮(他只比楊德昌大三、四歲)要準備做太保時,那時的二十多歲或三、四十歲自大陸早接觸過青、紅幫,早認識袍哥的那些江湖中人他們在幹啥?台北違章建築的地,當初是怎麼被找到以及落腳的?那些選中華路「大廟」(以前的理教總公所。更以前的「西本願寺」。)來落戶的,和選在林森北路、南京東路口(如今的十五號公園)來落腳的,是什麼原因他們沒選克難街附近?外省人很快去到美國移民的,必然有某種共同心理;此種共同心理,應該是近代史很該研究之事。我們人生的探索與選擇,再怎麼矢意自由、矢意創作,會不會仍然擺脫不了近代史的軌跡?搞不好,我們根本是近代史的產物!啊,我能跟他聊的,屬於我和他的年代以及更早,應該極多極多,唉呀,如今不可能了!

發掘人才
他最喜歡杜篤之那種自己摸索、自己找出絕招的雖「土法煉鋼」卻煉得比洋人還厲害的那種工作智慧。

楊德昌拍下的軟片,要有人靜靜的、冷冷的,最後很有定見的下刀。如果過程中已受不了楊導,已不怎麼想試著理解這位很難搞的楊導,那他絕對熬不到後面剪完之後的美果!陳博文就熬得到。

侯德健,是寫歌的,〈龍的傳人〉〈酒矸倘賣沒〉皆出自他手。但其實是很能演戲的。可以說,是那種懂得一舉手、一瞪眼、一燃點香菸就「詮釋人生」的那種人。

凡有徐明在場高談狂論的席上,楊德昌都笑個不停。乃徐明那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誇張句型(還以口吃式的懸疑節拍說出),那種帶髒話的笑語如珠,那種奇詭內容,哇,對楊導言,全是戲啊!

這些都是台灣孩子們曾經如此清苦艱困中逐漸積累出來的一種生命格調!而楊德昌,是那個看在眼裡的人。

所以,他怎麼不喜歡他身邊的台灣?

替時代留下痕跡
他常順手把身邊的朋友也放進片子中,表面上像是少花費一些向外頭找人的開支。但真正更有價值之處,是替他所處的時代留下一抹他熟識的痕跡!

他似乎隱隱知道他的社會之珍貴。

哇,楊德昌太怕把他那豐富又多采多姿的六○年代給沒有撐搭夠啊!

台北,是他大部分電影的寄託地。也是他少年時喜怒哀樂愛恨之成長地,以及中年詠嘆分析的審視回顧之地。

大陸更多深情影迷
我後來得知多不勝數的更為年輕的大陸影迷在自己的電腦前反覆地細細吟詠楊德昌影片、並寫下自己極為細膩又極有見地的觀後感。

這種現象,已成了大陸文藝青年很私有寶愛、又很和同好互通款曲的一種觀cult movie之美妙經驗。

尤其人在青春之時,觀看楊德昌的電影,會似乎看到很多自己很想幽幽傾訴的情懷。這些「個人隱私」被隱隱召喚的快樂,或許是那些影迷非常崇愛楊德昌的原因。

我在想,坂本龍一看的、邱志杰看的、夏宇看的、向京看的、爾冬陞看的、太多太多人看的,是看到這樣的地方。

上海的談心
那是他人生後期很感溫暖的一段光陰──從美國到上海,和張毅、楊惠姍能好好談心。談上海都市建築的頭角崢嶸,談上海的弄堂、也談上海人的悠閒自得,既像世事渾不干己,卻又股票一有漲跌馬上全神貫注的小市民機伶。談電影,談台灣五、六○年代電影的可惜,沒有刻畫到離鄉背井的愁緒。也談法國「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一幫人固然拍得確有見地,但也只到近海,到不了深海。……一聊上了開心的電影話題,簡直馬上就又雄心萬丈了。

時間來到2022,轉眼之間,楊德昌已去世十五年了。我一算,我自己都七十了,想著想著,好多的過往小事湧入腦海(這是年齡增老的力道),覺得是不是由我來寫一篇回憶楊德昌的長文呢?想想我若不寫,太多的小事將終湮沒,豈不可惜?

原文出處 世界副刊